沈清渡。

“铁骨铮铮。”

死有余辜。王天风个人向。

私设文革梗。避雷提示。

死有余辜。


王天风找看门的哨兵要了支烟。

    烟是拿纸卷的,外面人嫌弃将它透过狱门小窗抛进落地时还有劣质烟草漏出来,在地上洒了小小一撮。
    王天风捡起它吹飞粘上的灰,就着借来的火点着。
    烟尾的火光亮起又沉寂,他顺着烟雾飘飞抬头看高高窗格外的天。
    是个好天,他想。因为没有厚重的云,还能看见月亮。月亮很圆,像是十五的月亮,高悬着,还亮。

    王天风不记得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。

    自1949年解放战争胜利,王天风在国家与隔海相望之间,自是毫不犹疑选择留下,在家乡的一条街尾开了间卖桂花糕的铺子。
    小本生意,诚信经营,客源不多,收入却也足以温饱。
    二十多年,王天风活的像个普通百姓。

    直到许久未曾联络的同僚过来劝他一同加入那劳什子文革小组,苦口婆心一阵劝说未果,终于是翻了脸。
    王天风拍案而起,遮掩着有些年头不见的狠戾再度显现,鬓角苍染也抵挡不住双眼锋芒。
    王天风老了,却不糊涂,看的透彻着呢。说是什么防止资本主义复辟,实则无非是一场“排异”运动,顺者昌逆者亡。
    同僚告诉他,眼下时局动荡,又身份敏感,好不容易熬来了新中国,倒不如好好活着,不如投靠四人帮以保安全无虞。
    王天风怒极了,横眉竖眼瞪着他,像是被气笑了。
    “我王天风要是怕死,就不会坐在这里。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闹这一出是什么?是活脱脱演的一场好戏!到底要折辱多少人才够他们独掌政权!你倒好,不嫌丢人?”
    同僚被他一番话说的脸上青白交加,等终于措辞欲反驳,却看王天风缓缓坐下,冲他挥了挥手。

    同僚这才正视起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,他看见他眼角本就深刻的纹路更深刻了,像是用不见血的刀狠命划进去。
    他抬脚跨出店门,回身投以最后一瞥。他看见王天风迎光站在太阳下,鬓角的发落了霜雪,白得有些刺眼。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,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。
    这个老人,挺直身板屹立在光明中,对他道。
    “不送。”

    隔周,王天风的店里挤满了人,桂花糕却落了满地,被人群踩碎。金黄金黄的铺在地上,竟像是千千万万朵香气四溢的桂花。
    王天风被几个小孩儿押着出去,隐隐约约听得人声鼎沸,大抵是说什么“军统余孽”之类的话。

    王天风临走时,看见一个年龄较大的小兵,带着红袖章到自己同僚跟前握手致谢,还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    王天风听到他这样说

    ——“同志,你检举有功,代表我党谢谢你!”

    渐渐的,一切嘈杂也听不太清了,只是这短短一句在风雪中如此刺耳,眼前也一片红,与远处明晃晃的雪一般蜇人双眼,尽失清明。


    王天风长长叹息一声,像是破风箱的奏鸣。他深吸口烟,一股子粗制滥造的味道自口腔倒灌进胸腔,在肺部横冲直撞。
    他不抽烟好些年了,无非是近三十年前明台总欲一把夺下他的烟未果,在原地叫嚷着抽烟不好云云,又絮絮叨叨跟在他身后列举出几十条坏处来。那聒噪模样,竟比起明楼来还要有余。王天风被他吵的烦了,索性就戒了烟。
    久不闻烟,他已经不太能够接受烟味,猛咳起来。借着月光,他看见方才唇角触碰之处,纸缘染上了星点殷红。
    风雪凛冽,带着窗外革命号角撞进狱内,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冬。期间太阳升了又落,鞭伤愈了复叠,他苍老的身体早就不足以让他捱过多几个冬天。

    眼泪从眼角溢出,不过是咳得太厉害,牵得胃一阵疼。

    王天风胃寒,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,每天都送碗熬的黑糊糊的药来。
    半碗药是药,剩下的半碗是药渣。喝了药还不算完,半碗药渣也要被人盯着强迫生吞咽下。
    王天风起初还不知道这药是什么,害什么用,直到有天在烧的一团乌漆墨黑的植物根茎叶中隐约看见蕺菜。
    通俗点儿说,叫鱼腥草。
    外头一抓一把,偶尔还掺进半根黄连,许是又捉了哪个药店老板来批斗,顺带着将他的财产都充公。
    都是性凉败火的药材。却何其可悲,治病救人的良药,最终是落得这么个好用处来。
    纵使见效再慢,这么多年来胃寒终究发展成了胃病,也闹的愈发严重。白天还好说,到了夜里便更疼得厉害,像是要在胃上钻出个孔。王天风睡眠又浅,常是整夜难眠,大汗淋漓。

    精神恍惚间又总空梦一场,回到湖南军校,暗潮涌动的上海滩。他教导明台,和明楼打嘴炮,谁也不让谁。
    他纵马长歌,且行且远,一腔热血融尽周身寒凉。
    有道是无限好,却是旧梦,醒时伤怀。


    王天风将烟吹出去,烟凝成细细一线,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,将月光都模糊。
   

    他想起最初进来的时候,一个红卫兵尚未开口便落了一鞭在他脸上,倨傲至极开口问他:“叛徒王天风,你为什么要出卖你的学生?”
    他早想到首当其冲是这件旧事,开口解释:“那是死间计划,旨在骗取......”
    剩下几个字还未出口,便被凛冽鞭风刮着脸颊而过,痛楚落在肩头,火辣辣的,将衣襟都割裂。
    “骗取日本人的信任....”
    他也只是皱眉忍疼继续说明,却迎接更多道鞭。劲风嗖嗖过,裹挟着一句“狡辩”,他的辩解便在喉头舌尖滚了又滚,最终压在舌底,吞回肚肠。

    他们让他签莫须有的报告,待到报告递交,人们欢呼雀跃。几个红卫兵大摇大摆进来,指着他讥讽,说叛徒就是叛徒,贱骨头,不打不招认。岂不知是他们写的一纸报告,趁王天风受尽折磨昏厥时候提着他的手指按下罪孽的一抹鲜红。
    他们给他挂上“叛徒”的牌子,手足戴上镣铐,举着写有他名字的大版。白纸黑字,上面却用红色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推出去游街。
    所至之处,千夫所指。

    到了广场,人群簇拥着他,一个红卫兵站在他身后狠命按着他的头,另两个人一人一边拉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反转向后,作出一个完美标志的“喷气式”。
    有一个红卫兵被他啐过,壮着胆子上前给了他一耳光,拿一个陶制的杯子砸在他头上。陶片尖利,王天风额角的那块儿疤就是这么来的,从额头到眼角,像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斜挂在脸上,狭长丑陋。
    血顺着额头流淌,还有几滴落在地上,开出灿烂的花,或许还有人觉得花儿美极,并为此高声喝彩。他低垂着眼,膝盖却挺的老直,他看见自己的名字,看见胸前写着“叛徒”的板。
    他没想到会败给自己人。
    风雪忽至,天地失色。
    无尽悲凉。


    王天风伸手抚上额角,痂早就在伤后一月便脱落,只是现在触手仍旧凹凸不平。
    他拿烟的手一抖,烟草末便轻飘飘飞出,火光在漆黑深重的夜里稍纵即逝。

    为什么不逃到台湾去?有人问他。
    他哂笑不语,难得想起明楼洒尽热血的一句。
   —— “我生于斯长于斯,将来也要埋于此。”
    是了,国共如何,他不过是个中国军人。
    他不过一命护国,一心想看国泰民安。
    可不曾想他看到锦绣河山,却看不到那如愿盛世。

    风雪骤急,倒灌进窗。王天风顶着落满头的霜雪,看天边跃然一抹朦胧的白,缓缓抽完这辈子最后一根烟。
    他伸指一捻,如往常那般用手将烟头按灭。炽热烫上指尖,顺着纹路一直烫进心底,顺带着将他一身热血引燃沸腾。

    王天风松了手,烟掉在地上,烟灰洒了满地。


    王天风最终也只是被破席子一卷,在一个寒冷的夜里连夜抬了出去。拖那席子的不过是半大小孩儿,见他仍旧死不瞑目,一双圆睁的眼狠狠瞪着空气某处,竟是看也不敢看,随便扔在一处山坡的树林里作罢。
   

    他的店也易了主,偶有过路熟客,见那新换上的金漆牌匾还会长叹一声,说原先这店的桂花糕如何美味,只是店主人却是个卖国求荣的汉奸,是国家叛徒,党的敌人。
    待到叹完,追忆完了,三两同行人远去,只余下悠悠一句话在原地给风吹着打了个旋儿,消弭在白雪茫茫中。

    他们说:

    “王天风此人

——死有余辜。”

最后放两句话。
“疯子,你还是止于死间。那样好,那样就好。”
“是非功过都交由后人评说,你且看看,倒不如不评,不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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