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渡。

“铁骨铮铮。”

倒春寒

-

    王天风把两碗面端上桌时,它们尚还冒着氤氲白气,在料峭春日中作了难能可贵的热源。
    明楼眼前的面上盖了张荷包蛋,溏心的。随着王天风那么一搁,金灿灿的蛋黄便微微摇晃,荡出一圈又一圈的香气。
    而一向好吃的明楼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,依旧端坐在桌前同那张不小的地图作斗争。
    王天风也不在意,扯开椅子坐下便就着汤吸溜一口,这搭档什么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,为了任务舍弃几顿饭早是屡见不鲜。而直到温热落肚,暖意从腹部一路向上爬至喉头,向下传递到脚,他也没听见明楼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发表任何意见,这才抬头怪异地看了明楼一眼。

    明楼着实有些反常了。

    金边眼镜的细胳膊细腿自是盖不住他的眼,他微蹙着眉,长长的睫便抖动着,在眼睑下轻扫出几道阴影。一双纤长的,像极了饱读诗书,最不该拿枪的手便虚指在地图某处,却是许久未曾移动分毫了。
    从任何角度来看,这都应是一个在象牙塔里抱着救国之心的富家少爷。可于明楼,济世救国固然不假,但比起以笔为戎做这什么学者,当那什么教授,他的方式却激进得多,也危险得多。

    直至王天风一双淌着面汤的筷子在明楼面前甩了又甩,他才终于收起他看了一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的地图,皱着眉说了一句:“没规矩。”
    王天风低啐一口,收回筷子,挑衅似的支起一条腿,又挑起一口面朵颐,丝毫不理睬明楼含着说教意味的责备。
    明楼看着自己碗里的蛋,又看了一眼王天风的——清汤寡水。他才松的眉便又稍稍拧起,正想张口说出“分一半”的话来,王天风却将筷子一撂,掀起眼皮不经意般截住话头:“想家了?”
    王天风不过是从他的愣神中窥见一丝一毫,便一语中的,一针见血。
    话都挑明了,明楼也不否认,只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。

    他的确想家。

    离家太久,背着姐姐弃笔从戎,电话里道是平安是无虞,过的却是刀口舔血的艰险日子。好在他还有他的半条命,他们在这望不到头的黑暗中提着灯踽踽独行,有时还点燃彼此以求取暖意。他们互相依靠,在这异国他乡,也勉强能算是心底的最后一丝慰藉,好教他们不燃着燃着便冷成死灰。
    但在这样一天,明楼还是要止不住去想,穿越大洋,跨过大洲,远方的故土迎来新的黎明。上海那栋小别墅里,大姐该是准备了个蛋糕,拉着阿诚拽着明台给他许下祝福。
    ——也不知道明台有没有又把蛋糕糊在他画的画儿上?
    思绪至此,他自然露出一丝笑意,王天风见着,却难得没有开口讥讽他,只从鼻腔递送出一声在明楼耳里并不合时宜的冷哼。
    “你无牵无挂,我可不像你。”明楼却不再欲与他言语相讥,便只回了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话。他筷子一卷,嫩黄的面便挂在筷尖,在昏暗灯下格外诱人。
    王天风不置可否,也不与他多纠缠,三两下便将面吃完,顺手将明楼方才挪至一旁的地图拽到自己面前。不消多久,地图上的大小街道就画满了红色蓝色的圈。
    明楼口里一边呼呼吹着气,好叫滚烫的面稍稍凉下,一边探头让视线飞快在标记处一扫,他皱着眉又把送到嘴边的筷子一搁:“这条路线不行。”
    王天风果真听见这意料之中的话,将笔往桌上一放,发出不小声响。他不耐烦地拧起眉,两片轻抿的唇也掀起露出一丝缝隙。

    可最终,明楼等到的不是王天风的反驳,而是突兀的一声枪响。

    明楼终归是没有吃到那碗面,哪怕是一口。

-
    王天风醒来的时候,明楼的一双手正虚扶在太阳穴上。他微阖着眼,手掌阴影下是紧皱的眉。
    王天风尝试着挪动身子,却不想被剧痛折腾得险些发出一声隐忍的痛呼。忍是忍住了,可急促呼吸声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明楼。
    明楼抬起头来,王天风便看见他眼中恣意爬着的血丝,和眼底泛着的乌青。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,睁着一双还含着些许困倦的眼望过来。有趣的是,这困倦还拖家带口,带着小小的关心一并传达给了王天风。
    只是这关心与困倦稍纵即逝,立刻被王天风所熟悉的冷嘲取代。
    “疯子。”
    这两个字是被明楼从喉里道出来的,他隐隐压抑着怒火,又掺杂着一声低沉叹息,似是对他的不听指挥无可奈何。
    王天风却难得地挑了唇角,他转眼看向窗外几株泛着淡粉的樱,眉眼间还隐隐闪过几分愉悦。
    正是樱花盛放的时节,大街小巷种着的樱树都摇曳着枝桠绽出一树活色生香。花瓣娇嫩,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下,被这无情的旅者挽成一条细长丝带打着旋儿去向远方。
    许是因美景染上了好心情,王天风眯着眼,靠着明楼的那只手还伸出根食指来轻轻摇晃,他懒洋洋地开口:“你现在欠我一命。”
    明楼没好气地将那根手指恶狠狠按回去,还不忘蹂躏出喀喀声响,惹得王天风才消失的冷汗又争先恐后渗出。
    王天风咬牙切齿低骂一句,明楼却再说不出“不用你救”这样矫情又无关痛痒的话了。
    他只是从一旁桌案上取了支针管,灌进药剂。他看着药水缓缓涨高,一直吸满整支针管。他无端发怔,想起那碗覆着蛋的面条,再开口却是难得一见的胡言乱语,也似是想将心底的微小悸动搅散:“你也欠我的,面我没吃到。”
    “是你自己磨磨蹭蹭没吃到,关我屁事。”王天风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由着他的话头走,可才道了这么一句,便听见他手上塑料膜摩擦的动静。王天风挂在外头的视线登时一个转弯,如临大敌般瞪着那才露出的明晃晃的针尖。
    ——是了,王天风惧针。
    明楼准备的差不多了,察觉到那道视线,便抬头露出一个完美至极,令人目眩神迷的笑来。只是这笑在王天风看来,未免太过幸灾乐祸。
    明楼举着针筒步步紧逼,王天风避无可避。

    ——“你他妈是不是净想着扎我?”

    细长手指紧紧嵌进被单,明楼忽视他的痛呼,一边推进药水一边开口劝慰。他的两片薄唇微微分开,在王天风闭眼打颤的时候,那一丝才藏好的小小关心又悄悄从眼孔里流淌出来。
    “我是期盼你赶快好。”
    气音低沉,却很清晰,一字一句都送进王天风的耳。劝慰的确是真不假,只是他不知这难得的好话到了王天风耳里,又会是什么样一番光景?
    “这样,我们才能一起并肩对敌,救国于危难。”
    一句末了还不够,他趁着王天风难得的沉默得寸进尺:“疯子,谢谢你,但我希望没有下次。”

    王天风不再说话了,甚至将口里那声“装腔作势”生生咽了回去,像是即将出膛的炮弹哑了火。
    他侧过头,窗外一树樱花便得以瞧见他的微红眼眶。

    等一针结束,明楼给王天风读了才得来的电报。电报不长,信息量却不小,寥寥几句便把组员叛变的事实揭开,血淋淋地剜在他们心里。
    而等王天风一双饱含怒意的眼圆睁着点燃一路空气,明楼又接着用他那含着沉痛的语气补上一句“好话”:“纵使我有千般不愿,也不得不承认,你为支援小组的到来争取了时间,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。”
    明楼夸奖归夸奖,但这夸奖里还掺了劣质的汽油。
    可偏偏正是这火上浇油的话,王天风眼里燃着的火却被悉数淋灭。也的确,经过不短时间的磨合,他这位好搭档拿捏准了他这只毒蜂的心理,在他将尾部那根致命的刺露出时,明楼懂得如何一句话便让它收回。

    王天风沉吟许久,指尖与掌心的肉相抵着,紧紧咬合,力度之大连指节都泛着青白。
    明楼也没出声,任由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地走,一下两下的机械声响在不大的房间里四散奔突。
    两人都心知肚明,任务失败,组员牺牲,自然少不了处分。可明楼不是省油的灯,王天风更不是,让他们坐以待毙等待处分着实是不可能,谁也不想永远离开战场,缩在他人背后。
    “我……”
    “我……”
    王天风与明楼几乎是同时开的口,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,竟有霎时的不分彼此。
    他们又齐齐一顿,再度开口,却是被王天风抢占了先机。
    “此事是我管理不利,我会向上级请示,赴沪接手上海情报站,请求孤军奋战,将功抵过。”
    这也是明楼方才被打断的话,与王天风说的一字不差。
    王天风说完,没有再给明楼说话的机会,他闭上眼,不听也不再看。
    明楼往窗外瞥去,风一吹便有淡粉的花瓣纷扬落下。他也看见视线里王天风紧抿的唇,猜到那沉重眼皮之下的决绝。

    “一切小心。”

-
    又是初春,渐渐开始返潮,连军校的饭堂里都蒙着层水汽,空气也湿漉漉的。
    明楼携着微寒踏进饭堂,落日余晖与他一道从半开的门外进入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    他端坐桌前,手边摆着一碗面。面结了块,汤也所剩无几,看得出来是好多天之前做的。
     一并从窗外进来的还有料峭春风。明楼拿起筷子,每费力挑起一口,便有一道风和着冻硬的面灌进口中。
    他背光坐着,动作很慢,任由那道没有温度的光拉拽着风压在他颓然的背上,似千逾重,万钧沉。
     明楼不爱吃酸,偏偏这面里又被王天风加足了酸。再加上放的久了,着一股刺鼻味道从上至下在他体内冲撞,刺激得他连神经都微微发颤。
    可他却顾不上有多么难吃了。
    他嚼着干冷的面,看见碗下压着的一封信。信上的字迹苍遒有力,他伸出因使枪而生有薄茧的手轻轻抚摸,还能摸到许多笔画的凸起凹陷。
    他闭眼喟叹一声,声音也染上几分笑意。

    “又见面了。”

    信不长,明楼只用了几眼便扫完,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人伏案写字时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,以及同样是背光的窗下,他鬓角苍染的白。
    明楼恍惚间听见一声“生日快乐”,他再抬头去看,却只有满堂春风掠过,惊动一地碎影。
    王天风足够狠心,像是加了两大瓶醋——面实在是太酸了,惹得明楼的鼻子泛酸,说出的话也微微哽咽。

    “小心眼的疯子,你这是一针衔恨。”

    在他这句话出口后,风骤然又灌进来,吹得窗页嘎嘎作响,也将明楼手里的一笺信纸吹落在地。
    像是无声的抗议。

-
    后山荒冢。
    黑木盒子正躺在明楼亲手挖的坑底,安安静静,一点儿不聒噪,陪着它的还有明楼从王天风身上找到的几支烟和打火机。
    远山蒙雾,明楼仰头看着,手里是好多年前他与王天风一同藏在宿舍柜子里的烈酒。

    他看远处,又看近前。

    他还看见王天风。
    王天风正斜斜靠在一旁树下,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他惯抽的劣质烟卷,味道大得很。这样劣质的烟除了王天风,没有人会愿意抽。
    烟尾火光在他双指间交替沉寂,像是夜晚里一点浮沉的星。
    明楼紧紧皱眉,好像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烟味。
    他一向是不许王天风抽劣质烟的,而等他把上等的烟给王天风时,王天风总要嘲讽他端着副富家少爷的做派,装腔作势。等骂到尽了兴,再毫不留情面地把那根烟扔出窗外,继续拿着劣质气味毒害明楼。
    他看见王天风冲他挑起一个笑,挑衅似的,还冲他喷出一道混杂着各类烟草味道的难闻烟气。
    明楼气结,便转了视线追着那片恰到好处落下的草叶,他顺着去看到它的落脚点——它正在杯中打着旋儿。
    他抬眼再看,哪儿还有什么王天风?连带着烟草气味也无影无踪。
    明楼把尚还满着酒尽数浇下,他笑骂。
    “疯子,你抽吧,以后我可就管不着了。想都不用想,你肯定乐的开花。”
    他听不见什么,只有风过,再无声。
   

-
    明楼站在军校门口,目光与那片青翠的,隐在薄雾里的山相接。隔着很远,他却像是还能看见众多碑林中的那个不起眼的属于叛徒的小土包。

    风大了,他忽然觉得有些冷。
    明楼看见阿诚关心的眼,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大衣披好,这才觉得身上稍稍热了起来。
    可明楼却还是冷得牙关发颤。
    于是他缓缓地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 ——“这是倒春寒啊。”

——拉线放信。

吾友明楼:

    见信如晤。
    巴黎一别,已有数年。现今你在上海做你的明长官,我在军校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孩子。而国之危难横亘眼前,救国使命刻不容缓,这一次我亲手送出的人,也该是自己了。

    记得当年搭档分配刚刚定下,你百般嫌弃,说你的半条命被我拉低浸到泥里,鲁莽地拿着它下注豪赌。好啊,我现在就把这半条命还给你,保你性命无虞,你也总算甩脱“疯子”的纠缠,梦里该笑醒了吧。
    我的计划已定,此番回沪,想来还是会和你见面。只这么一想,便厌烦和你无意义的扯东扯西。在开年后的好日子里,还要与你见上一面,斗上一斗,徒扰了好心情。
    至于明台,我总怀有歉疚之意,是我一意孤行,逼他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道路。但他这株兰草,骨子里到底还是野草。你明家的水土,总归不是养草尽是兰草,养花尽是牡丹。这样才好,牡丹兰草哪儿有刺和野草来得坚韧又生生不息?在这点上,你无可辩驳。

   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,想必第三战区已然大捷,如此,我也算是死得其所,不辱使命。
    哦,对了,你上回说没吃到我做的面,今年给你补上。吃过了面,以后废话就少说点,你应该长长记性。

    到此,抗战必胜,祝生日快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 王天风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于1940.03.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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